2020年3月23日 星期一

轉載- 初心 文/聖嚴大師

初心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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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現在要開示的是憨山德清(一五四六~一六二三)的〈初心修悟法要〉。憨山這段文字特別標示了初心。在中文裡,「初心」有兩個意思,第一個意思很明顯,也就是剛開始修行的人的心。第二個意思比較深奧,就是說,不管修行多久,都該時時刻刻維持著初發心,面對眼前的一切,不管是已經修行了十年、二十年、五十年或一百年。你們當中沒有人修行一百年,即使修行了一百年,依然應該把修行當成是剛剛開始。因此,佛經很強調菩薩初發的菩提心,時時以誓願重新發心。

修行中最悲哀的就是得少為足。因此,「初心」這兩個字也帶有謙虛的意味。比方說,如果有人已經修行了很長的時間,卻依然很謙虛,依然認為自己只不過重新開始,那麼這個人真的可以稱為菩薩。

我曾經帶一位受過高等教育的台灣政界人士去看我的一 位師父靈源老和尚(一九○二~一九八八)。這位立法委員問我師父:「您今年高壽?」

靈源法師回答:「真是慚愧,已經七十歲了。」

訪客問:「您修行多久了?」

靈源法師回答:「我並不把自己做的事當成是修行,我做的事其實稱不上修行。」

這位立法委員繼續請他開示,說:「法師,我大老 遠來這裡,希望得到一些開示,好帶著您傳授的佛法回去運用。」

靈源法師回答:「佛法?你看看。我像是懂佛法的人嗎?而且,你在國外接受過高等教育,應該是我來向你請教佛法。」靈源和尚接著說:「我累了,失陪!」就進房休息。

那位立法委員於是對我說:「我今天學到了很多。」

我好奇地問:「你學到了什麼?」

他說:「我來聽令師開示佛法,但他那麼謙虛,無意用他所知道的佛法要讓我留下深刻印象。那的確是值得仿傚的。我親眼見識到了禪宗所謂的『不立文字』。今天我真的遇到了一位大修行人。」

後來我問靈源法師:「我帶這位立法委員去看您,為什麼您不跟他說任何佛法呢?」他說:「你要我說什麼?你知道這些受過高等教育的人,不管我說什麼,他們都會辯駁,所以我乾脆閉嘴。」

我跟靈源老和尚不一樣,弟子問我問題時,我試著直接回答,那也就是為什麼有些弟子會來跟我爭辯。讓我們看這段文字:

若論此段大事因緣,雖是人人本具,各各現成,不欠毫髮。爭奈無始劫來,愛根種子,妄想情慮,習染深厚,障蔽妙明,不得真實受用,一向只在身心世界妄想影子裡作活計,所以流浪生死。佛祖出世,千言萬語,種種方便,說禪說教,無非隨順機宜,破執之具,元無實法與人。

憨山大師這段文字說,我們原本便都具備了成佛的本性與信心,但那個信心卻被無知與情慮掩蓋了。憨山大師向我們肯定地表示,諸佛出現在世間,是為了提供我們種種方便法門,幫助我們打破執著心,體悟本性。不管有沒有修學佛法,每個人都具有這種原本的信心。儘管如此,多生累劫以來累積的感情習性,已完全遮蔽了我們對自己本具佛性的信心,因此即使是認真的修行人也難以體悟這種原有的信心。之所以會困難,是因為無始以來我們便陷溺於過去的身、心、世界所遺留下來的種種痕跡,產生了各式各樣錯誤的觀 念和執著。因此,我們陷於無盡的生死輪迴中。

自釋迦牟尼佛以來,歷代的祖師大德出現於世間,根據人們的性情說法,讓眾生得以擺脫對於過去這些痕跡的執著。我們必須了解,祖師大德並沒有定法可給,而是依據人們的根器和修行的程度,教導不同的法門。因此,基本上並沒有定法 —所有不同的法語都只是方便。

現在我說一個關於我另一個法脈的師父東初老人(一九○八~一九七七年)的故事。一九七六年,他到美國來看我。當時,有位居士邀請我們到他家善加款待。白天時,他跟東初老和尚說:「今晚我希望能聽到一些佛法的開示。」我在當中,心想:「哇,今晚可會是件盛事,一位是我的師父東初老和尚,另一位是對佛教知識淵博的知名居士,我迫不及待想聽聽他們要說些什麼。」

到了晚上,我們三個人坐在那裡。主人對東初老和尚說:「法師,請開示佛法。」東初老和尚說:「首先,很感謝您招待我們,很感謝您幫助我的弟子到美國來,也很感謝您在西方協助弘揚佛法,讓很多人能受益。」

主人很禮貌地說:「哪裡哪裡,這些都只不過是我的分內之事。」

接著兩個人就開始聊一些瑣事。我就在那裡看著兩個人聞聊,過了大約一個小時,東初老和尚開始打哈欠,主人說:「法師,想必您還有時差,應該休息了。」東初老和尚說:「謝謝,謝謝,的確,我該休息一下。」就這樣。

於是我就陪著東初老和尚到臥房。我問他:「您並沒給主人任何開示,只是一些言不及義的事。」

東初老和尚轉過來,看著我:「你年輕人懂什麼!?」〔笑聲〕他接著說:「愈是討論佛法,就愈製造誤解,還是言不及義就行了。」

禪宗的長老經常就像這樣,因此下次你想聽佛法時,像是明天早上的開示,我就只會閒聊。〔笑聲〕禪的確就像這樣——不離日常生活。閒聊跟談佛法的精要沒有太大的差別。當你討論佛法時,所說的任何事到頭來都可能偏離主題。因此,遇到知識淵博、很理智的人時,我勸你不要討論佛法。如果你對禪有任何特殊的辯論技巧的話,可以很輕易地炫耀,讓人印象深刻;但是如果你沒有任何本事,可以不用語言文字就直接顯示禪的話,那麼最好隱藏所學。」

在紐約皇后區舊的禪中心時,有些華人來拜訪我,其中一位劈頭就問:「聖嚴法師,你有沒有讀過《五燈會元》這部名著?」

這是一本很著名的書,「五燈」指的是禪的五個支脈。因此我說:「聽起來很熟悉,但我不敢說自己知道得很清楚。」

那個人就很直截了當地說:「你在這邊教禪嗎?你開悟了嗎?」

我說:「我不知道自己開悟了沒。」

然後他說:「哦,這本書裡有這麼一句:『從朝至暮』,是什麼意思?」

我在那裡搔著頭重複說:「『從朝至暮』……『從朝至暮』……抱歉,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。」

「那你就沒開悟了?」

我回答說:「謝謝你提醒我。」

他們很失望地離開了。原先他們來時,很可能準備了一大堆的問題,但當他們知道我沒有開悟時,其實我省得必須跟他們辯論很多問題!〔笑聲〕

我們回到這段文字,這裡說「佛祖出世,千言萬語,種種方便,說禪說教。」祖師所說的並不真正是佛法,因為佛法本身是無法用文字表達的,只是一些幫助人的方便法門。因此,當我們面對這些不同的教誨時,去辯論什麼是真的、什麼是正確的,其實已經偏離了要點。當它對特定的個人有用時,就是真的、正確的。

接下來:
所言修者,只是隨順自心,淨除妄想習氣影子。於此用力,故謂之修。若一念妄想頓歇,徹見自心,本來圓滿光明廣大。清淨本然,了無一物,名之曰悟。非除此心之外,別有可修可悟者。以心體如鏡,妄想攀緣影子,乃真心之塵垢耳。故曰想相為塵,識情為垢。若妄念消融,本體自現,譬如磨鏡,垢淨明現,法爾如此。

這段有三個要點。第一個就是,修行意味著去除我們的妄想和使我們生死輪迴的習氣。如果我們能去除自己一些特定的行為模式或傾向,就沒有其他什麼可以稱作是修行的了。第二點就是,沒有開悟這回事。開悟並不是說你突然了悟了某個偉大、神奇的東西或真理,而只是去除了妄想與執著的狀態。然而,一旦清除了這些東西,那就已經是開悟。開悟並不是某個東西讓你了悟到。第三點就是,憨山大師以鏡子做比喻:修行——意味著去除惡習、習氣和妄想——就像維持一面沒有累積心塵的鏡子一樣。基本上,修行就是這種不斷拂拭心鏡的過程。

我們可以把這個連接到話頭修行,其實很多人誤用了方法。有一類修行人把話頭視為要制服的仇敵,因此成功意味著他們贏,話頭輸。這是誤用了話頭,因為以這種態度的話,他們總是與話頭對立,這種態度是不可能開悟的。

另一類修行人因為太過貪婪而誤用話頭。他們念話頭、問話頭,把它當朋友看待。他們跟話頭打交道,不願全力修行,只是達到一點點領悟,嘗一下開悟的滋味。「只給我一點點就好,我只想知道那是什麼滋味。」既然是「無」,那麼問「什麼是無?」又怎麼會開悟?其實,將心求悟的人,不管用什麼方法,都是很難開悟的。使用話頭的真正方法是把它當成工具,去除心中妄想的蛛絲馬跡。放棄得愈多愈好,直到我執、我愛完全消失。

第三個誤用方法就是害怕話頭。有些人心想:「如果我一直問話頭,會發生什麼事?」他們不知道如果自己繼續問話頭會發生什麼事,所以害怕。有個故事說,有個女人非常美,但自己並不知道,因為她天生就是瞎子。相反地,她的丈夫非常醜,但對妻子很溫柔,很愛她。有一天他找到一位醫師,能治好妻子的病。首先他心想:「如果她治好了,會看到我很醜,就不再愛我了。」但腦袋裡有第二個聲音說:「你愛她,幫助她看見是你的責任。」因此他說:「好的,就這麼辦,我愛她,希望她能看到,因此我不管她將來的反應會是如何。」

因此,這就像話頭修行。現在,你們有些人就像這個醜男子一般,害怕如果自己投入修行話頭,會發生什麼事。然而,當發現到自己的佛性時,就會看到自己的本來面目,唯一不同的是:好消息就是和這個故事不一樣,你的醜消失了。也就因為如此,不要害怕第一次見到自己的本來面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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